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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是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讙匼’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近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 列阵挽戈为自得。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锄!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バ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像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 问馥郁而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当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嗷嗷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床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明后事,且见下回。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因此心下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像,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王夫人道:“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工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得宝玉心中乱跳。欲知明日听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回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了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工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顽。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 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唬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待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帐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样巧。明儿好了,原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 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原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瞧。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着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着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房中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着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 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可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腰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 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着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清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来,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那王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 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 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 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 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帐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和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张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实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的,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和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做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一回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着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着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忙笑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呢?”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檫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做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房中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与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那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的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隄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还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儿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贾赦便各自回院里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是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薛姨妈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的,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日才去的。这事我们都告诉了,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侯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顽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处的,倒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说着这话,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日子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热闹,自不必说。饭后,那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姊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去,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阑珊心绪,醉倚绿琴相伴住。一枕新愁,残夜花香月满楼。 繁笙脆管,吹得锦屏春梦远。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他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着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着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囟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 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张王氏哭禀道:“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前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与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知县叫提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碰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囟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囟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不要胡闹了。”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着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着,“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不要可惜银钱。”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元妃好好儿的,怎么说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元妃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与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那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禄归时,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宝钗尚未说完,薛蝌急道:“且不要管人家的事,既有这样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与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如今在京不在了。” 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了。”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事,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着,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众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着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服,忽然想起蒋玉菡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帐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作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理,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与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着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宝玉便笑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 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着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顽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着没法儿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遗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一解。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二解。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三解。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着嘴儿笑。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和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着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留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香囊,两三截儿扇袋和那铰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两方旧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 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单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录录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着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见我还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今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大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着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得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靠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着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着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述。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着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帐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帐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帐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帐,你照帐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帐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作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厢房里歇着,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与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几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着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门子。凤姐正在房中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儿体统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觉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小红出来,瞅着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赶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着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肯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着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着使。你今日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个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橇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顽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样,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着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贾芸送出来。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着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着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今日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长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长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房中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才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才刚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才刚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帐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 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工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服,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冷,早晚宁使暖些。”说着,把衣服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凉,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发冷。”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服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服,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着了凉,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样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一口粥儿罢。别净饿着,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复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不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多,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房子,备下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问:“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日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作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怠说话。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袭人麝月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两个看着撤了下去。宝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回子又问。” 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了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 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 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 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着,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地方儿静坐坐儿。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中,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着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真比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着嘴儿笑。宝玉指着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够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山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作。”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有?”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一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着,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儿,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是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紫鹃正听时,只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的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顽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嘱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只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着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子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已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着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像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紫鹃道:“这也奇了。”宝玉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么?”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才哄你的。”宝玉听了才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着,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里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薛姨妈宝姐姐的事来,便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么?”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闲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么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着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里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么着才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么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什么来着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么。”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里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了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才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着。依我说也该上紧些才好。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里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样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倒叫学房里说:既这么着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咱们这里就不消寒了么,咱们也闹个会儿不好么。”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得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么?”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爷早一刻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儿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里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便不言语了。那丫头回去。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顽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着“宝姐姐自然也来”。心里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里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里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呢?”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得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究给侄女听听。”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他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儿我还上学去呢。”巧姐儿道:“我还听见我妈妈昨儿说,我们家的小红头里是二叔叔那里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着要把什么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宝玉听了更喜欢,笑着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么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扎花儿咧、拉锁子,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么?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后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着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着,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想他。 贾母等着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厮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姨妈带着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后,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咱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后挪了一挪儿,就在贾母榻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闲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里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后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里打发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里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么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么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么来求我?”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么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那里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才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么大工夫管他这些闲事,但只你才说的叫人听着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才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着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里打劫。门上的小厮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厮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着。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么事么?”冯紫英道:“没有什么话。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学几着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着。”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后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么?”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来,詹光还了棋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终吃亏在打劫里头。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炁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个人,都是宫妆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却可用得着。还有一个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小童儿拿着时辰牌,到了什么时候他就报什么时辰。里头也有些人在那里打十番的。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里两件却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见几重白绵裹着,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里头金托子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么?”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置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怪。”贾政道:“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冯紫英又回头看着他跟来的小厮道:“那个匣子呢?”那小厮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着虎纹锦,锦上叠着一束蓝纱。詹光道:“这是什么东西?”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里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里头还有两折,必得高屋里去才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里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很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里买得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里头用不着么?”贾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里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着人叫贾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着,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着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里有这些闲钱。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后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么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里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里?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些丧气话!” 说着,便把两件东西拿了出去,告诉了贾政,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冯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扰老伯吗!”贾政道:“说那里的话。”正说着,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后,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种人家,还可消得,其余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么?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里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后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里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么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贾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贾赦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里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家自老太太起至于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贾赦道:“咱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吃毕,喝茶。冯家的小厮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了。贾赦贾政道:“你说什么?”小厮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么?”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却说冯紫英去后,贾政叫门上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里来请吃酒,知道是什么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么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着,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么好不去的。”说着,门上进来回道:“衙门里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着,只见两个管屯里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着。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着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里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里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厮们:“快给我找去。”说着,也回到自己屋里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里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里听戏去。”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里。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老爷请。”于是贾赦带着宝玉走入院内,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着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的拿着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菡。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里。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得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么二爷不知道么?”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蒋玉菡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头里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 过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蒋玉菡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于是贾赦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菡扮着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了。直等这出戏进场后,更知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因想着《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 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门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帐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里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里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里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多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升:“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升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载着毡帽,身上穿着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着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谅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里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才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书看时,上写着: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襜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着手站着。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么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是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只当原在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事情,弄到这样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么?”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么?”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顽,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里用着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着退下来,跟着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里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么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写着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里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么?”门上的人道:“是水月庵里的腌脏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才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着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着: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 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 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贾政看了,气得头昏目晕,赶着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墙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 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庵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里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么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么。”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么。”正说着,只见贾蓉走来,拿着一封书子,写着“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以后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怠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个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得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里歇着。怪冷的,怎么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着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到不如搳拳罢。谁输了喝一杯,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盅,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说着,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里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么!”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里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里呢么。”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么?”赖大说:“大爷在这里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说:“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着大走骡押着赶进城。不题。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得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禀道:“衙门里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里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后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着,也别声张,等明儿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么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 贾琏抽空才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着,心里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着,只得隐忍,慢慢的走着。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里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道:“呸,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呢,是馒头庵?”平儿笑道:“是我头里错听了是馒头庵,后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才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着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脏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里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么。但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个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着,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正说着,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的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饭没吃完,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里,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着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点点,不知说什么。看起这个样儿来,不像宫里要人。想着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里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里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么,叫侄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着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么!你才是明白的呢。”贾芹摸不着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得好事,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么。庵里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记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顽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里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贾芹拾来一看,吓的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得罪人,为什么这么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着问我,侄儿便死了。我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着,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去说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着,只管磕头,满眼泪流。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咱们的事多着呢。倒不如趁着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着,若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谅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叫人去唤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与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奴才今儿到庵里的时候,他们正在那里喝酒呢。帖儿上的话是一定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是芹哥儿在家里找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咱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着他教你。你就跟着他。”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着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院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饮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那些人带去,细细的问他的本家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并说与帐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若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并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是太太主意,叫你这么办去。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个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晚上贾政回家,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出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生得好些,便献宝的似的,常常在老太太面前夸他家姑娘长得怎么好,心地怎么好,礼貌上又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便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掉下泪来。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若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余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我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敢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了出来,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谁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见园里的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骨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得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败叶枯枝,这些人在那里传唤。”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 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与太太说得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内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不要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欢喜,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得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得到,送得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开得奇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便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才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顽,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顽呢到底有个顽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顽是顽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顽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摆在那里去了?”宝玉道:“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的,你们到底找啊。”袭人、麝月、秋纹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呢。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吓我们顽呢,你们给他磕头要了回来;若是小丫头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把什么送给他换了出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先别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麝月等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得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银。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顽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呢?”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一来,你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完了。”大家点头称是。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是得你去才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了环儿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碗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平儿便笑着向环儿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得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不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咧!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若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伤感,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便说我前日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得过去,但是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南安王府里听戏去了呢,便说那日丢的。”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得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得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宝玉生恐袭人真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南安王府那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问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便不问的么!”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过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得泪如雨下,索性要回明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跟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从老太太那边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得住谁是好的。但是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若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好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过来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若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题。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依旧一找便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得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烦你就把测字的话快去告诉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什么,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了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 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 重,入我门来一笑逢。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哩。”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军机贾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题。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少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宫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人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着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题。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哭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儿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里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前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里知他家里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后,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着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袭人偷着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么着,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着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里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里明明知道海棠开得怪异,“宝玉”失的更奇,接连着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个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里也甚惊疑,倒不好问,只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只有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好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也把贾家的事撂开了。只苦了袭人,虽然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伏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着急而已。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着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里不舒服,宝玉也不说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忙叫宝玉接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他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着指教。贾母看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么病着,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的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大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才进来看时,不见有什么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么起的呢?”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着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南安王府里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的告诉了一遍。心里也彷徨的很,生恐贾母着急,并说:“现在着人在四下里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里找,少不得找着的。”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敛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着急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是这么失魂丧魄的。还了得!况是这玉满城里都知道,谁捡了去便叫你们找出来么!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着,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进话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余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终不言语,只是傻笑。 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里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我为的园里人少,怡红院里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里仗着一块玉能除邪祟,如今此玉丢了,生恐邪气易侵,故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着。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里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着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福气大,不论什么都压住了。”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我屋里干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那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里,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着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里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后,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题。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么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里丢了什么哥儿的玉了,贴着招帖儿,上头写着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里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里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才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着,忙走进里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着老太太,背地里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家内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人瞧,“这不是你府上的帖子么,写明送玉来的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个财主了。别这么待理不理的。”门上听他话头来得硬,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一瞧,我好给你回去。”那人初倒不肯,后来听人说得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才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里头,抢头报似的。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细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得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内坐下,将玉取来一看,即便送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里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那人只得将一个红绸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仿佛认得出来,什么“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子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着争看。凤姐见贾琏进来,便劈手夺去,不敢先看,送到贾母手里。贾琏笑道:“你这么一点儿事还不叫我献功呢。”贾母打开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一面擦摸,鸳鸯拿上眼镜儿来,戴着一瞧,说:“奇怪,这块玉倒是的,怎么把头里的宝色都没了呢?”王夫人看了一会子,也认不出,便叫凤姐过来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着未必是那一块,只是盼得的心盛,也不敢说出不像来。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着袭人拿来给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着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朦胧,接在手里也没瞧,便往地上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着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奇了,怎么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屋里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里带来的一种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见了帖儿照样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贾琏在外间屋里听见这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给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便想着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依着我不要难为他,把这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才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若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来了。”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着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里心里发虚,只见贾琏气忿走出来了。未知何如,下回分解。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里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着。刚要说话,只见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混帐东西!这里是什么地方儿,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厮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厮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捆起他来。等老爷回来问明了,把他送到衙门里去。”众小厮又一齐答应“预备着呢。”嘴里虽如此,却不动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才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只得孝敬府里的哥儿顽罢。”说毕,又连连磕头。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里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东西!”正闹着,只见赖大进来,陪着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算个什么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赖大贾琏作好作歹,众人在外头都说道:“糊涂狗攮的,还不给爷和赖大爷磕头呢。快快的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着,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有可记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进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着进京,离城只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里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拭泪说道:“回来再叫琏儿索性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王夫人不免暗里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里搁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来。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风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里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等扶了上炕,还扎挣着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里,帮着料理完毕,既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贾政早已知道,心里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后神志惛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请老爷。” 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着病也在那里。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着,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道:“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怎敢不遵命呢。”贾母咽哽着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这先生算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教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里。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呢?”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么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么。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着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着,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么病。”王夫人见贾政说着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里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么便怎么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不知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里,妹子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么办呢?”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等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么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着。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里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里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着,也不可教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着咱们家分儿过了礼。赶着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算娶了亲了么。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妥当当的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是大家的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后再摆席请人。这么着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的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得里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着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里有我呢。你去吧。”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里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儿了。惟将荣禧堂后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大跨所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余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此是后话。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里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有听见。袭人等却静静儿的听得明白。头里虽也听得些风声,到底影响,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里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里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理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转喜为悲,心想:“这件事怎么好?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他们心里的事。一时高兴说给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况且那年夏天在园里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私心话;后来因为紫鹃说了句顽话儿,便哭得死去活来。若是如今和他说要娶宝姑娘,竟把林姑娘撂开,除非是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么。”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便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只道是宝玉有话,也不理会,还在那里打算怎么过礼,怎么娶亲。 那袭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后间,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着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么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因为没有法儿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说。”袭人道:“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奴才想着,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的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儿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里的话却倒都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这么着,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说着,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里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着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么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么样办法呢?”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便问道:“你娘儿两个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么着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泄机关,便也向耳边轻轻的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着又说了几句。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迎着贾琏努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里等着去了。一回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的丧事的话说了一遍,便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如今想不到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咱们这里细细的说。”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了贾琏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题。 一日,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来,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着等他。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里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着叨叨的是些什么话。心里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里哭呢。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里这些大丫头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里发泄发泄;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么情种,自然是那屋里作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一瞧,却不认得。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道他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微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来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了,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顽去的,也有打盹儿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