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

心斋所著书满家，皆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

张心斋先生，家自黄山，才奔陆海。

记曰：「和顺积于中，英华发于外。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

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

无善无恶是圣人，善多恶少是贤者，善少恶多是庸人，有恶无善是小人，有善无恶是仙佛。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鳞虫中金鱼，羽虫中紫燕，可云物类神仙。

入世，须学东方曼倩；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

楷书须如文人，草书须如名将，行书介乎二者之间。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少年人须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须有少年之襟怀。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

愿在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廌，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

黄九烟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双。

古人以冬为三余。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

才子而富贵，定从福慧双修得来。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

昭君以和亲而显，刘蕡以下第而传；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

为浊富不若为清贫；

天下唯鬼最富：生前囊无一文，死后每饶楮镪；

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一岁诸节，以上元为第一，中秋次之，五日、九日又次之。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古之不传于今者，啸也、剑术也、弹棋也、打球也。

诗僧时复有之，若道士之能诗，不啻空谷足音，何也？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物之穉者，皆不可厌。

女子自十四、五岁，至二十四、五岁，此十年中，无论燕、秦、吴、越，其音大都娇媚动人；

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

富贵而劳悴，不若安闲之贫贱；

目不能自见，鼻不能自嗅，舌不能自舐，手不能自握，惟耳能自闻其声。

凡声皆宜远听，惟听琴则远近皆宜。

目不能识字，其闷尤过于盲；

并头联句、交颈论文、宫中应制、历使属国，皆极人间乐事。

《水浒传》，武松诘蒋门神云：“为何不姓李？

花之宜于目而复宜于鼻者，梅也、菊也、兰也、水仙也、珠兰也、莲也。

花与叶俱可观者：秋海棠为最，荷次之，海棠、酴醾、虞美人、水仙又次之。

高语山林者，辄不善谈市朝事。

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

天下器玩之类，其制日工，其价日贱，毋惑乎民之贫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武人不苟战，是为武中之文；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

斗方止三种可取：佳诗文，一也；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

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

延名师，训子弟；

积画以成字，积字以成句，积句以成篇，为之文。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

大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愿学之；

由戒得定，由定得慧，勉强渐近，自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清虚有何渣滓？

南北东西，一定之位也；

予尝谓二氏不可废，非袭夫大养济院之陈言也。

即城市之内，与夫四达之衢，亦不可少此一种。

虽不善书，而笔砚不可不精；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

梅边之石，宜古；

律己宜带秋气，处事宜带春气。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早完粮；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

一日之计，种蕉；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

抄写之笔墨，不必过求其佳，若施之缣素，则不可不求其佳；

人非圣贤，安能无所不知？

史官所纪者，直世界也；

先天八卦，竖看者也；

藏书不难，能看为难；

求知己于朋友，易；

何谓善人？

有工夫读书，谓之福；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平、上、去、入，乃一定之至理。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

风流自赏，只容花鸟趋陪；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

芰荷可食，而亦可衣；

宜于耳复宜于目者，弹琴也，吹箫也；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我不知我之生前，当春秋之季，曾一识西施否？

我又不知在隆万时，曾于旧院中交几名妓？

文章是有字句之锦绣，锦绣是无字句之文章，两者同出于一原。

予尝集诸法帖字为诗。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以松花为量，以松实为香，以松枝为麈尾，以松阴为步障，以松涛为鼓吹。

玩月之法，皎洁则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孩提之童，一无所知。

凡事不宜刻，若读书则不可不刻；

酒可好，不可骂座；

文名，可以当科第；

不独诵其诗读其书，是尚友古人；

无益之施舍，莫过于斋僧；

妾美不如妻贤；

创新庵，不若修古庙；

字与画同出一源，观六书始于象形，则可知矣。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

不得以而谀之者，宁以口，毋以笔；

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妻子颇足累人，羡和靖梅妻鹤子；

涉猎虽曰无用，犹胜于不通古今；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蝇集人面，蚊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

黎举云：「欲令梅聘海棠，枨子臣樱桃，以芥嫁笋，但时不同耳。

五色有太过，有不及，惟黑与白无太过。

许氏《说文》分部，有止有其部，而无所属之字者，下必注云：「凡某之属，皆从某。

阅《水浒传》，至鲁达打镇关西，武松打虎，因思人生必有一桩极快意事，方不枉在生一场；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冰裂纹极雅，然宜细，不宜肥。

鸟声之最佳者：画眉第一，黄鹂、百舌次之。

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

昔人云：「妇人识字，多致诲淫。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

园亭之妙在邱壑布置，不在雕绘琐屑。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

官声采于舆论，豪右之口与寒乞之口，俱不得其真；

胸藏邱壑，城市不异山林；

梧桐为植物中清品，而形家独忌之，甚且谓「梧桐大如斗，主人往外走。

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

蛛为蝶之敌国，驴为马之附庸。

立品，须发乎宋人之道学；

古谓禽兽亦知人伦。

豪杰易于圣贤，文人多于才子。

牛与马，一仕而一隐也；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

孔子生于东鲁，东者生方。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

严君平，以卜讲学者也；

人则女美于男，禽则雄华于雌，兽则牝牡无分者也。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

秋虫春鸟，尚能调声弄舌，时吐好音。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

吾家公艺，恃百忍以同居，千古传为美谈。

九世同居，诚为盛事，然止当与割股庐墓者，作一例看，可以为难矣，不可以为法也，以其非中庸之道也。

作文之法：意之曲折者，宜写之以显浅之词；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

水为至污之所会归，火为至污之所不到，若变不洁为至洁，则水火皆然。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古人之所贤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

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

蝉为虫中之夷齐，蜂为虫中之管晏。

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乐居之；

唐虞之际，音乐可感鸟兽，此盖唐虞之鸟兽，故可感耳。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

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

陈平封「曲逆侯」，《史》、《汉》注皆云：「音去遇。

古人四声俱备，如「六」「国」二字，皆入声也。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

如何是独乐乐？

不待教而为善为恶者，胎生也；

凡物皆以形用，其以神用者，则镜也，符印也，日晷也，指南针也。

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

予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

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天极不难做，只须生仁人、君子、有才德者，二、三十人足矣。

掷升官图，所重在德，所忌在赃。

动物中有三教焉：蛟龙麟凤之属，近于儒者也；

佛氏云：「日月在须弥山腰。

苏东坡和陶诗，尚遗数十首，予尝欲集坡句以补之，苦于韵之弗备而止。

予尝偶得句，亦殊可喜，惜无佳对，遂未成诗。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二句，极琴心之妙境；

镜与水之影，所受者也；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

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于诗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绣誉之，则又何也？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先读经，后读史，则论事不谬于圣贤；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朋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

玉兰，花中之伯夷也；

无其罪而虚受恶名者，蠹鱼也；

臭腐化为神奇，酱也、腐乳也、金汁也；

黑与白交，黑能污白，白不能掩黑；

「耻」之一字，所以治君子；

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

抱异疾者多奇梦，梦所未到之境，梦所未见之事，以心为君主之官邪干之故如此，此则病也，非梦也。

余习闻《幽梦影》一书，着墨不多，措词极隽，每以未获一读为恨事。